今天看到这么多人,他是很高兴的。
但这些人里还有身穿冕服的庄高羡……他不喜欢。
“你是我们庄国的皇帝?”他问。
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个人明明稀松平常,他的眼神也不带有什么超凡力量,但被这样的人,这样的眼睛看着,庄高羡竟然紧张。
他有一种小时候背书没背好,被杜师抽查的不安:“朕……”
“怎么还敢来见我们呢?”凌河又问。
庄高羡想到了生灵碑,想到了自己亲笔写下的生灵碑文,心中生起一种悲悯,竟然也有些真实的伤怀了:“朕那时候……”
“你知道枫林城,死了多少人吗?”凌河又问。
庄高羡愣了一下。
户籍,自然是有的。枫林城域有多少人,以前自然是能查到。但现在……早已销掉。
人都死绝了。
查这个有什么意义呢?
他发现自己的嘴唇有点干:“三……四……几十万?”
“是四十七万八千六百五十六人。”凌河说。
庄高羡没法说话了。
他还能怎么接话呢?
凌河开始掐诀:“现在我们,要跟你讨债。”
庄高羡勐然惊转,面露狞色。
轰隆隆隆!
以他为中心,忽然升起白色高墙。一堵堵高墙,共同构建成一座不断变幻、不断扩张的迷宫!
他若拔身而起,石墙也随着他高涨,好像能够一直延伸到天尽头。
庄高羡大袖一挥,便轰倒大片的石墙。
可石墙之外还是石墙,视野之中,仿佛无尽。
这不是凌河的力量!
这是整座枫林城域,这四十七万八千六百五十六人,五年又两个月的痛苦与绝望!
就如姜望身成三界,创世得真。
这座被遗弃在现世缝隙里的城域,也在漫长的对抗痛苦的过程里,演化了自己的“真”。
恨是唯一的真。
“这是枫林城城卫军赵朗的石墙迷宫。”凌河慢慢地说。
他立在最高的石墙之上,身形随着石墙拔高。他俯瞰迷宫中心的庄国皇帝,双手迅速结印,最后合手于唇前,食指中指相接,大拇指无名指尾指各自相并。在中指与无名指构成的三角区域中,张嘴吐息——
吐息瞬间成龙卷,咆孝着扑到了庄高羡身上!
“这是吹息龙卷,来自枫林城道院、清河郡道院的王长祥。”
他的右手高举起来,对着天空。
掌心起微旋,而天穹剧烈动荡。天风如鞭,尖啸着向庄高羡笞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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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枫林城主魏去疾的九天罡风。他守城而死,死前欲问董阿,想见君王。”
凌河在绵延无尽的石墙上缘疾行,脚步越踏越快,在呼啸而过的风声里,手中握住了一柄刀。狭长而直,冷锋似雪。
“刀名快雪。”他说着,迎面一刀斩落:“此枫林城卫军魏俨之刀!”
他在这石墙迷宫之中,独自对庄高羡展开了进攻。攻势如此狂暴。
不,他怎是独自?
?!
他代表了枫林城域千千万万人!
他的每一刀,都是四十七万八千六百五十六人的咆孝。
何止千钧万钧,问世间谁人能承?
庄国的皇帝,是庄国万民之主。
万民拥之,则为帝。
万民覆之,他就什么都不是。
庄国的国格在过往支持着他,而在此刻钳制着他。
为君者当承万民之愿,也承……万民之怨!
凌河杀法不绝,铺天盖地,杀得庄高羡左支右绌。
“这是沉南七……”
“这是黄阿湛……”
“这是萧铁面……”
百种千般的道术杀法,如瀑布一般奔流。那些道术杀法,或许简单,或许复杂,但在这个枫林城域所结成的独立世界里,它们就代表了这个世界的力量。
举手投足,合道如一。
他甚至于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根戒尺——
啪!
狠狠抽在庄高羡的脸上,将他抽得高高飞起。
“这是一个没有名字的私塾老先生!”
……
所有人都被阻隔于石墙迷宫外,这是一场漫长的进攻。是枫林城域四十七万八千六百五十六人,与庄高羡的战争!
万民伐君,君亦君乎?
当轰鸣不绝的声音只剩余响,迷宫的石墙一座一座垮塌。
已经鼻青脸肿的庄高羡,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呵呵呵呵……”此刻他已经完全感受不到国势了,他的天子位格正在散去,他的修为也衰而复衰,他是真正意义上被从龙椅上扯下来的君主!
但他辛苦地笑着:“杀不死我的,就这种程度……”
砰!
凌河一拳砸在他的脸上:“这是……凌河的拳!”
但这一次,庄高羡只是轻轻地摇晃了一下。然后一记抬脚当胸,将凌河踹飞!
凌河的身形倒飞在空中。
他轻飘飘的,像一缕烟。
他看起来很稀薄。
人们不敢去拥抱他,怕把他抱散了。
在这个时候,他低下头,看着赵汝成:“小五,我的拳头没力气,你不会笑我吧?”
赵汝成摇头。
凌河道:“小五,你剃了头发,这么短,真叫我陌生……你现在是否找到了你自己?”
赵汝成看着他:“我想找到你。”
“又犯傻。老二倔,老四贪,老五傻。你们啊……”凌河宠溺地摇了摇头。又看向姜望:“好几年前,我好像感应到你。老三,我不确定你是不是来过。”
“我来过。”姜望说:“那一次我去杀了董阿。”
凌河点了点头,又指着自己的心口位置。
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幻,但心脏越来越清晰,五光十色,斑斓迷离。
他说道:“这里记录了枫林城域所有人的残念。我埋葬他们,也记录他们。我是他们活过的证据。”
“你今日要弑君王,你在做正确的事情。”
“你不要害怕。”
“世上若有人疑你。”
“用我的心脏答他。”
就此烟消云散。
只有一颗不断变幻光色的心脏,飞向姜望。
还有一卷经书落下,落在缄默的王长吉手上。
哪有什么不死的神话啊。
那种立地洞真,甚至一步衍道的传奇,不会发生在平庸的凌河身上。
整个枫林城域都覆灭了。
幽冥的死气侵蚀一切。
枫林城陷落时,他也只是一个开脉未久的普通道院弟子。
熬到现在,只是一道执拗的念头。
是整座枫林城的怨念。
是旧梦一场,碎在姜望的眼前。
这时候一只手勐然探来,探向那颗心脏。
庄高羡的手!
他面目狰狞,要抹掉这枫林城域最后的遗留。
刷!
长相思横在他身前,姜望连人带剑,扑到了他身上!
方寸之间,剑光如瀑,定生死之分!
“去死!”庄高羡鬓发散乱,转动鹤短凫长!
但本人已经被推远,神通幻象竟消散。
他努力地想要稳住自己。
可是他太虚弱了!
先与真人韩煦为战,又击退雍国众神临,再硬抗地狱无门各个阎罗的杀手锏,而后遭遇长河围杀,被一路从长河杀回庄国,还受国势反噬……又在石墙的迷宫里,为国格所锢,生生承受整个枫林城四十七万人的怨念冲击!
轰!
他被一剑轰到了地上,轰在了枫林城的废墟里。身边恰是一只仰躺的旗幡,只有半截字,依稀是“望月”。
他强行调动余力,一个翻身跃起,又被一剑轰落。
他趴在地上,艰难地抬起头来,伸出已经满是血污的手掌,在断壁残垣间,挣扎着往前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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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国!靖天六友!”
“你们答应了我的。现在就是约定之刻,怎么还不出手?!”
姜望追了上来,左手一把抓住他的长发,将他摁住了,右手松了剑柄,在剑身坠落的时候,五指合握,抓住剑身前端!
长相思锋锐无比,轻易就割破了他的手指。
可是他浑如未觉,握剑如匕,就这样血淋淋地扎在了庄高羡的后心!
庄高羡犹不放弃,仍往前挣。
“玉京山!”
金页玉页都不见,玉京山他还没有联系上。
“我乃正印真人,正朔天子。”
“你们看着我死。”
“你们竟看着我死!”
“一真!”他又吼道!
但一真道绝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出手,即使是在这么绝望的时候,他也清醒地知道答桉。
好不甘心。
好不甘心啊!
我也是拼尽了一切,才走到今天……
他勐然翻身!
姜望却一把按住他的脸,将他再次按砸在地!
前身侧压,就这样以持匕的姿势握持长相思,在他的身上一阵乱扎!
他的血和庄高羡的血汇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血。
噗噗噗!
血口接二连三,殷红染着殷红。
“嗬嗬嗬……”
庄高羡艰难地呼吸着。
噗噗噗!
姜望疯狂地扎着。
庄高羡被血沫呛住,又剧烈地咳嗽。
他勐然强撑起来!
又被按下!
“姜爱卿!朕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惊天大秘密!”
他脸上带着怪异的疯狂的笑容,吐着血道:“一真道主她——”
噗噗噗!
姜望完全没有听他在说什么。
他的声音也混着血沫听不清。
姜望完全忘记了招式,不记得神通,不知道怎么使剑。只是机械而又疯狂地扎刺!
噗噗噗噗噗噗!
兵器入肉的声音,仿佛永远不会停歇。
天空下起了血雨。
不知道是在祭奠谁。
姜望全无知觉,仍在不停地扎着,把地上这尊帝王的身躯,捅了个稀巴烂!
“他已经死了。”赵汝成扑过来,死死抱住他的腰身,不让他再动:“他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三哥!
!”
姜望愣愣地松开剑,松开了他从来倚之如命的长相思。
赵汝成环着他的腰身。
而他就这么跪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这是他很多年没有回来的故乡。
血雨落长街。
故人不相见。
他的双手颤抖着,这血淋淋的双手抬起来,想要捂住自己的脸。
但又握成拳头落下了。
在血雨中他仰天嘶吼——
“啊!”
“啊!”
“啊!
!”
……
……
……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