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中,忽然响起一道响亮的声音:“诸君且住!”
钟离炎诧异地回头看去,却是那个在他面前畏畏缩缩的陈国皇帝,这时却正了正衣冠,擦干净泪痕,昂直地走到殿中位置,站在他们面前。
“想起人魔的线索了?”钟离炎抬着眼睛问。
陈国皇帝却只对姜望拱手一拜:“姜阁老!”
对于藏匿人魔、为作恶人魔提供生活享受的陈国君臣,姜望没有什么好感。但王朝兴替涉及时代根本,是国家体制的核心,他现在建立朝闻道天宫,尤其的需要保持超然地位,不方便插手。
故只是抬起眉来:“陈国主,何事?”
陈国皇帝直起身来,声音倒很洪亮,不见半点怯懦:“阁下可知陈国历史?可知陈国地缘?可知陈国文化?”
姜望摇了摇头:“姜某孤陋寡闻,确实不曾熟知,陈国主何以教我?”
“君乃天下英雄。陈国鄙陋之国,弹丸之地,岂入君耳!”陈国皇帝说着,神情渐而慷慨:“但它也是数百万陈国人生长于斯的地方,是历代陈国君臣为之奋斗的家园。是我这个不称职的皇帝,一生都要维护的乡土。”
“是啊,人有其家,人有其国。每个人都有自己珍视的东西,都有自己珍惜的人和事。而人魔轻之贱之虐之!”姜望淡声道:“这正是本阁要杀绝人魔的原因。”
陈国皇帝不说人魔,只说陈国:“陈国北面为黎,南面为雍,西为宛、洛,东为礁国,黎、雍皆虎狼也,洛、礁亦毒蛇!陈国积弱多年,国民良善,堪能自足。南北不能当,东西难自安。”
姜望看着他,待他的下文。
陈国皇帝深深一拜:“君负天下之望,乃举世共敬之豪杰。今逐燕春回,而于陈国无一言。无回谷既为空谷,陈国国境也成虚设。不日陈国国灭,君当如何自处?”
好问题!
如果是十七岁的姜望,他大概不知道怎样回答。
如果是二十岁封侯的姜望,他可能也要头疼于这道德的囚笼。
但现在的姜望即将三十,已经走到如今的位置了,站在这个世界最高的地方。
他只是笑了笑:“很……别致的问题!”
陈国的皇宫大殿不算雄阔,他在这殿门处回身,看了一眼远空跟来的李一:“太虞真君,你当如何自处?”
回应他的,只有一道一闪而逝的剑光,远空无迹。既然燕春回已经逃走,也不在陈国皇宫潜藏,此间便无余事。李一拒绝回答这么无聊的问题。
“哈!”本已经走到殿门口的钟离炎,一步折回殿中来,倒转南岳剑,一剑顿地,裂隙蔓延:“如何自处?你怎不问我?!”
陈国皇帝后退数步,都险些退回丹陛上。
“说话!老子饶恕你无礼!”钟离炎不满道:“为什么问他不问我?我长得难道比他凶恶?!”
陈国皇帝看着楚国的蛮子:“您能把我踹下龙椅,您就不是一个讲道理的人。”
他双手抓着玉栏,撑住了身体,仿佛借此获得了力气,绵里藏针地道:“只是,您在陈地不敬君,您在陈国坐龙椅。大楚天子若知,不知会作何感想!”
“嘿!你他娘——”钟离炎气得当场就卷袖子。
姜望一把将他拦住,将暴躁的武道真人往后按。
这位人族新晋的真君,则是往前一步,看着胆气甚壮的陈国皇帝,微笑着问道:“钟离真人殿中喧哗,你不言语,钟离真人剑戮人魔,你不言语。姜望来了,你却问我如何自处——陈国主是觉得姜望更讲道理,还是觉得姜望更容易被道德囚笼困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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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炎在旁边听得不对劲。
怎么我就不容易被道德囚笼困锁,难道本大爷没有道德?但他按捺住了脾气往下听。
陈国皇帝咬着牙道:“姜真君公开星路、推动《太虚玄章》、建立朝闻道天宫,无私于天下。祸水弭患,边荒诛魔,诸界削绝巅,公心存世!孤只是觉得,您这样关怀弱小、兼爱天下的人物,不会对我们这样积弱的国家弃之不理,不会弃陈国百姓于不顾!”
好家伙,走了一个忘我人魔燕春回,这是想把姜望捆绑下来给他撑腰呢!陈国的特产是算盘么?钟离炎呲了呲牙,但什么都没说。
他也很想看看姜望会怎么回答。
姜望看着面前的陈国皇帝,笑了:“你看错了我姜望,我是个有私的人!什么公心存世,什么兼爱天下,那是你的吹嘘,不是我的枷锁。”
他的笑容是灿烂的!
“陈峥啊陈峥。”他叫着这位陈国皇帝的名字,直面昔日之陈宣的嫡系血脉:“你是以为我要做什么道德圣人吗?你以为我做那些事情,是道德教条的驱使,你以为站在你面前的姜望,满心的愚善。你何不去问一问,姜望这一路走来,杀了多少人,做过多少不回头的事?我是你几句言语能够动摇的吗?”
他往前一步,直接抽出了陈国皇帝的佩剑,一把递送在这位皇帝手里:“拿着!”
陈国皇帝悚然一惊,下意识地将自己的天子佩剑握住了。
姜望看着他的眼睛,淡声道:“你现在大可以在我面前自杀,然后昭告天下,说是姜望逼死的你。满朝的陈国文武,都能为你佐证——你死前睁大眼睛,且看我会不会皱一下眉头。”
他握住陈国皇帝的手,帮他把他的剑,搭在了他的脖颈上:“来,这个姿势最好发力。我们也不妨看看,这天下是否会有人,因为此事而讨伐我。看看是口诛笔伐,还是用刀用剑。看我有何惧哉!”
他松开了手,声音却抬高:“你这一剑下去,你的问题才能够存在,你这样的孱弱之徒、衣冠之兽,才算是真正地审视了我!”
当啷!
陈国的皇帝心胆俱裂,手一松,佩剑坠地,发出清脆的响。
此殿曾有金玉声,此殿今有铿锵鸣。
姜望看着地上滚动的长剑,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陈峥,我高估了你的勇气。我以为,敢与人魔同行,能够对别人残忍的人,对自己也能残忍一点。但为什么你们这种人,总是这么地爱惜自己呢?你们这么地爱惜自己,又为何从来不珍惜他人的珍惜?”
“朕……孤……我当国也,系天下之任,岂能轻死?”陈国皇帝双眼泛血,悲声道:“姜阁员若真觉得自己无责于陈国,那便自去吧。往后生灵涂炭也好,国破家亡也罢,都是陈国人自己的命运。陈国贫瘠,无青简可载。陈国积弱,无刀兵讨伐,我这孱弱之主,也没有资格在您面前言语。您自由自去,问心自安便罢了!”
“我欲诛人魔,是因为人魔行的恶。至于人魔离开后,陈国会怎么样,那是你们当初与人魔为伍时,就应该考虑清楚的问题。由此导致的一切后果,都是你们自己作的孽。是你陈国的皇室,是你陈峥,负了陈国的百姓。”
“我不杀你,你因我而死吗?我不灭陈国,陈国因我而亡吗?好扭曲的道理!”姜望没什么感情地移动视线,看着满殿陈国文武:“若陈国社稷赖人魔而存,那它本就不该存在——我这么说,你们应该听得懂!”
殿中尽是脂膏之徒,尽为鼎食之家。
姜望却一再地看到,那只煮了诸多青云亭弟子的巨鼎,其间炖烂了的人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