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向晚时,那个女人跟梦胡香说得回苟宅子了。梦毒的母亲及梦向花、梦向叶送出虚言,说天晚了就在这里住下吧。那个女人谢绝了,在世俗里浸润长大的她十分明白,她与梦毒的婚约订立不久,如果她在这里过夜,不仅自掉身价,还会被婆家人及街坊四邻看轻看贱。
那个女人和为这桩婚约立下大功的媒婆梦胡香走了,家里人便涌至西屋门口,一个劲儿地数落梦毒,说他不开窍,说以后那个女人嫁给他这样的人真的是亏大了。
持有这种观点的人可不止梦毒的这些亲人们,还有梦家湾的爷儿们娘们儿们。特别是梦胡香在将梦毒家的人夸赞那个女人的话传给她的哥哥梦胡瓜一家后,梦胡瓜及他的老婆便将这些话儿有意无意传给梦家湾的村人们,于是更坐实了他们想象中的事实:梦毒不过是空有一副好皮囊,不是那个女人配不上他,而是他配不上那个女人;瞧,那个女人是多么的深明道理啊,不仅没有嫌弃屡屡犯事儿的梦毒,还来安抚梦毒,兴许,她真是有着旺夫运呢;这个梦毒,是哪辈子修来的福份?
尽管周围的一切合成一股奇怪的氤氲熏染他,所幸梦毒的心仍然没有被同化。近段时间,他没有外出,而是在家里多做些农活,以使得父亲母亲少唠叨几句。
全家人只当他向现实和命运妥协认输了,心里皆觉得安慰。在他们看来,这就对了,可不吗?既然你梦毒没有公主的命,何必要生出一身公主的病来?
父亲母亲对梦毒的唠叨少了一点,但他们之间的吵闹却有增无减。特别是父亲腿上生了个挺大的疖子,下不得地,只好窝在家里,老两口互相看不顺眼,从未有过爱情的他们,便只能吵架。
梦毒便一个人下田做农活。这倒也好,没了父亲在耳边磨牙,他的耳根子清静了不少。只有极少数的梦家湾人看到了梦毒干农活,他们很惊异梦毒那样白皙细嫩的手,居然也能耪地,也能推动胶皮独轮车送粪施肥。这极少数人发现了他们以貌取人的错误,并不是梦毒做不了一些体力活,而是他们以为他做不了那些体力活;但他们并不愿推翻他们的错误,而是说梦毒活儿干得不好,说他天生不是个打庄户的料。
但不论如何,几乎所有见过和没有见过梦毒的人都说,梦毒变得安分守己了,一颗心不再浪了,看起来是要改邪归正走上正途,走上与他们相差无几的过日子的路子上来了。
下午的日头下,有农人在各自的承包地里劳作着,但都相隔着较远的距离。在一块长势良好的红薯地中,梦毒弓着腰身翻理红薯秧藤,以免薯秧在垄上扎出更多的根系。好一阵子后,他直起腰来,脸上身上汗水淋漓,看着没有边际的红薯沟垄,朗朗天日下,梦毒看见的却像是无边的茫茫黑夜,他不知道他的人生将走向何方,他不甘心他的人生刚刚开始却早已一眼看到了头,他不甘心他的抗争就此落败,就此被囚禁在这块土地上,被囚禁在与那个女人一起筑成的巢里,被囚禁在家人、邻人、庄人的目光里,博得他们的认同,以便百年之后能够安卧于梦氏陵园的某个小土坡中……
一股巨大的悲酸蓦然间笼罩住梦毒,他觉得他眼前的整个尘世都在跟他作对,而他也在跟他眼前的整个尘世作对。尽管他不肯后退半步,可是在眼前的世界面前他是多么弱小啊!难道,我就只能向眼前的世界投降,然后烂在这个尘世里吗?
“不——,不——,我决不——”梦毒绝望地喊出声来,他猛地扑倒在红薯垄沟里,双手掩面,痛哭嚎啕,像是无际的旷野上一匹受伤的狼。
哭着哭着,梦毒觉得他的理智、他的理想在一点点觉醒着,觉醒着,他缓缓抬起头来,用手背擦干泪水,决绝地自言自语:“我要逃出去,逃离这个囚禁我的家,逃离这片囚禁我的土地;我要跟那个女人说,我不喜欢她,我要毁掉家人囚禁我的武器——我与那个女人的婚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