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傍黑之前,梦独来到了离耻辱坟地三百多米处的一片高高的荒草地里,这块荒草地是泉里岭村的,因与梦家湾的耻辱坟地相挨,多少年来无人开垦耕种,便一年年杂草丛生,杂草也是大的欺负小的,最终蔓生蔓长起来的全是半人高的蒿草,虽无人施肥培育,却很是茁壮,哪怕是冬天成了干草,也是根茎结实,有人说这些杂草是得了太多耻辱坟地的阴气,所以才会有如此的生命力,冬天死了,春天还会再生。
这样阴气弥漫的荒草地令人望而生畏,谈之色变,自然不会有谁主动来到这里,以免邪恶的阴魂扑上身来,除非是个在此地人看来异于常人的精神病人或巫师老道。
作为精神病人、作为已死之人的梦独正卧伏在杂草丛里,天色越来越阴沉了,阴风飒飒,吹过草丛,刷啦啦地响。
果然,梦独远远地看到,一支十多个人的送葬队列在渐渐地接近耻辱坟地——这些人须按照乡俗将他这样的戴罪之身在天黑之时入土埋掉,而在天黑之后离开,如此,他,一个身背耻辱有辱家族有辱祖宗的鬼魂便有去无归,便不会也不敢去惊扰与他亲近或不亲近的人们了。
虽然距离较远,看不太真切,但梦独还是从一些身影的轮廓上看出,这十多个人里有他的哥哥们姐姐们,他们有人手里握着用于刨挖坟坑的镐或锨,他不知是哪两个人抬着他的变形的尸体——当然,哥哥们姐姐们会凑点儿钱给这两个人挂红去除晦气,而凑份子的钱是为他而凑,权当是喂了狗了。可是,送葬的小队列里竟有个头戴黑帽身穿似袍似大褂的人,至于此人的年纪,梦独就无法看清了。
一行人进入了耻辱坟地,耻辱坟地里丛生的荒草,一下子将他们埋没了一多半——梦独不知道他们是胆战心惊呢还是人多势众并不害怕?
那个头戴黑帽身穿黑色长衣的人眼光向四处逡巡,还拿出一个不大不小看上去很顺手的圆圆的物件比画着什么——梦独一下子恍悟过来,哦,这是一位老道,是被哥哥们姐姐们甚至梦家湾人认为法力高强的老道,在为他的坟坑选址,以便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这世上总是好人很多,坏人很少,梦家湾同样如此,否则耻辱坟地里怎么会只有寥寥十多座坟茔呢?兴许,一些坟头长年无人培添新土而被风雨夷为平地?
梦独将要成为其中的一员,因他在族人眼里实属罪大恶极,有辱家风有辱族风,理应在此被后人唾弃。
天色变得稍暗了点儿,但梦独还是模模糊糊看见,几个男人在刨挖坟坑,大约是他的大哥二哥和两个抬他尸身的人吧。
他看不见也不知道他们将他的坟坑刨挖得有多大有多深,只是片刻功夫,几个男人就停止了刨挖。是啊,像他这种屡被关押的、陈世美式的人物,当然不配享有一个又大又深的坟坑的,他们怎么毫不担心他的尸首也许会被老鼠、毒蛇甚至野狗来蚕食净尽而不是静静地烂在泥土里最终死得其所地与泥土融为一体呢?
但是很快,梦独看见那几个人又动起了手中的镐和锨,他想,他们是在埋葬他吧?
他的墓地上竟然升起烟雾,有火纸的阴香味儿,但阴香味儿极淡极淡,是杂在了另一种怪怪的气味里,那是一种什么味儿呢?梦独一时判断不出,像沤烂的树叶和杂草,却又分明不是。
他远远地模糊不清地看见他们正在将他一点点埋葬。
他们停止了埋葬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