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启暗暗记下。
“老夫晓得宁师傅喜静,不爱被人打扰,故而这些多年,也没登门拜访过,今日难得能与他的徒弟坐在一起,有些话多。”
黎远饮完第二杯茶水,开始切入正题:
“祝守让没了,火窑也少了一桩头疼的事儿,若有什么帮得到白七郎的地方,还请直言。
黎某必定竭尽所能,不会推辞。”
白启眉锋一扬,故意说笑道:
“听说黎师傅在铸一口神兵……”
黎远微微一怔,手中的茶杯险些被捏碎,旋即才反应过来,摇头道:
“宁师傅却没有爱开玩笑的戏谑癖好。铸造神兵,不过给脸上贴金的空话罢了。
老夫穷尽半辈子的心血,也就打出金银铜铁四对大锤。正如三练水火仙衣,炼的是脏腑,养的是神意神形一样。
神兵,神兵,沾一个‘神’字,自然不凡。
能够改易天象,引动八方风云,临摹万方之形,遂生神意之法。
能够作为武道的‘根本图’,让人参悟出玄奥真功……这才是神兵,天底下拢共也没多少把。
老夫看似只差半步,便可跻身神匠,实则此生无望,跨不过去。”
说到最后,黎远有些意兴阑珊,他离开天水府、离开义海郡,最后选择黑河县安家,呕心沥血想铸一神兵,以求死而无憾。
可越是绞尽脑汁,用出平生所学,越感受到神兵难成,几如登天。
“况且,纵然打造出来,我也不能给你,平白招祸上门。
一口神兵,谁不眼红?江湖武夫梦寐以求的稀世奇珍,莫过于此!
宁师傅能够打得义海郡座座高门大姓心惊胆战,乃是因为他们脚上穿着鞋,要养活一大家子,可绿林道的草莽豪雄,个个混不吝得很,大不了豁出一条命,博个发达的机会。
宁海禅三个字,未必吓得退所有人。”
黎远笑了笑,取出一份大刑窑的兵器谱:
“听风刀,黑蛇枪,以及各种锤兵,都在这儿。你要真心喜欢,老夫亲自出手,给你铸一口百炼之上的千锻宝兵!
说起来,你师兄成元龙,他那口刀,还是我给打的。”
白启大致瞅了一眼,多是制式的长刀大枪,以及瞧着就很生猛的沉重大锤。
但凡匠人,都有拿手绝活。
黎师傅从百胜号破门而出,后头投军,得到天水府赵大将军的欣赏。
所擅长的兵器,自然是战阵搏杀的趁手家伙。
“没有好弓么?”
白启搓搓手。
他有射术技艺,加上一双猿臂,堪称天生的神箭手。
“你小子,还挑上了!”
见着白启毫不推拒,黎远倒是觉得性子相投,没那么多虚头巴脑的算计心思。
“老夫极少铸大弓,曾给县上的三练武夫,制作过一口八百斤的黑蛟弓。
你若能够寻到好材料,也可以再试一次。主要弓弦用到的大筋很稀罕,上等的弓胎,铺子里不缺。
那个姓王的,算他运气好,莫名其妙捡到一条被打死的黑蛟,八九百年的气候,给他抽了一条大筋,祛除杂气毒性,正好当弓弦使。”
白启拧了拧眉毛,听上去好像是捡宁海禅的漏?
黑河县这些年风平浪静,除去妖鱼这等不入流货色,再没出过啥乱子。
怎么想都该感谢他的师傅。
“据传蛇蟒蛟之类,想要化龙,都要走水。恐怕在它们眼里,黑水河简直像禁地一样,哪怕绕道走,也不愿意踏足半步。”
……
……
伏龙山,万蛇窟。
安静地再无半点声音,好像一根针落地上都能听得见。
那袭天青色衣袍的人影似乎累得够呛,一脚踹翻仆倒于面前的妖君尸身,缓缓坐在白玉铺成的平整台阶上。
放眼过去,只剩下一条瑟瑟发抖,抖得像弹簧原地蹦跳的“小妖”。
“你家老祖宗,很不经打啊。”
宁海禅轻声道。
“它还有没有啥沾亲带故的长辈?”
小妖睁大竖目,望着满地狼藉,像被大象踩踏过,下沉深陷的洞窟,以及各种死相凄惨的同类。
尤其被活活打碎妖丹,拔掉两颗毒牙的老祖宗。
那股震骇无比的浓烈心绪,恰似洪流席卷,令它不可遏制的战栗恐惧,直打哆嗦。
最后“喀嚓”一声,宛若某种脆弱瓷器皲裂。
这条堪堪三百年气候的蛇妖,陡然僵硬,啪哒倒地。
“怎么吓死了?”
宁海禅愣住。
“都做妖、吃人了,还如此弱不禁风,当真稀奇。”
他略微歇息片刻,跨过堆成小山的长躯尸骸,大步走出曾经令周遭村庄闻风丧胆的万蛇窟。
衣袖一震!
轰!
幽暗无光,妖气盘绕的洞窟发出隆隆大响,土石崩飞,转瞬垮塌,彻底被掩埋于雄浑山体。
“没别家的亲戚,也该回通文馆了。”
宁海禅舒展着身子,好像酣畅淋漓活动一番筋骨,把黑腹君那颗三千年往上的妖丹抛进嘴里,咯嘣咯嘣吃炒豆子似的,吞咽下去。
“我这样大摇大摆走了,你们也不拦一下?传出去,伏龙山诸多妖君,很没面子啊。”
这位胡子拉碴的青衣男子刚走出两步,又停下,扬声说道。
群山寂静,好像百兽震惧,竟连鸟叫虫鸣都听不见。
“那,我真走了?”
宁海禅语气里颇为不舍,好像上门拜访的热情客人,期望被主家挽留。
仍旧无声。
“唉,我又不是秋长天那个瘟神……那头妖君先动的手,不怨我。”
宁海禅嘀嘀咕咕,搜肠刮肚也未能想出映衬此情此景的漂亮话,只得不情不愿下山去了。
凡他所过之处,草木倒伏让路,山石滚落铺地,崎岖小径也变得平坦。
就连绊人脚的藤条也乖乖缩回去,生怕挡着这尊煞星,让他找到借口。
伏龙山极深处,一双大若磨盘的翠绿眼眸睁开,似从沉睡中醒来。
“宁海禅,秋长天,小小的义海郡,何德何能冒出这两位卧龙凤雏!真是造了大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