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中国人认为,疾病是由体内阴阳二气的失调紊乱引起的,气的失调紊乱是难以忍受的,即使如此,子舆的内心依然平静而无事。他踉踉跄跄地走到井边,以井水自照,又说道:“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
臂化为鸡和弓,臀化为车
以下是庄子风格的表述。子祀问子舆,变成这副模样是否感到厌恶,子舆尽管身患绝症,濒临死亡,却回答得富有幽默感:
不,为什么厌恶呢?随着身体的变化,如果左臂变成了鸡,那就来报时吧!如果右臂变成了弹弓,那就用它打一只鸟烤着吃吧!如果臀部变成了车轮,精神变成了马,那就乘坐吧,这样也就不需要驾驭马车了!
仔细想来,这个回答实在令人震惊。瘦得皮包骨头的手臂,的确与鸡足相像。引文中的弹弓,类似旧时小孩子玩的Y字形弹弓,是用弹丸而不是箭射击的弓,这个弹弓正像是手臂弯曲僵硬而完全不能伸开的样子。
至于臀部变为车轮,人的筋肉下垂而腰骨外露,看起来正是车的样子。现在,我们大多是在医院里面对死亡的到来,但在过去,死亡就发生在日常生活的场所中,谁都知道人死去的样子,臀部变为车轮的说法是对临终状态的如实描写。“神”变为马的说法不好理解,“神”大概是指寄寓于身体内的神灵,后来在中国产生的宗教——道教中,有人相信身体各部分都有神灵的存在,可以认为,这些神灵是上述古代神灵经过宗教性的发展的产物。
原文中说子舆的心是平静的,与此有微妙关系的是,古代中国人相信人的思维是心脏的活动,因而这个“心”表现了心情与心脏两个方面。就是说,“心”作为身体的一部分是本来就内在于人的,而“神”则更倾向于与外部的关联。
子舆说,如果臀变为车,神变为马,乘坐即可,没有必要再驾乘现实中的马车了。更进一步来讲,也就是在说: 这不是很便利吗?
这样看来,子舆深知,一切变化都不过是造物者宏大作用的体现,由于彻底地融入自然的运行而撇开了自身去看待事物,因而能够随顺而享受这一变化。当然,悲喜之情是不进入内心的,所以虽然看起来快乐,实际上只是对顺应变化这一状态的譬喻。这里之所以能带来幽默感,是由于将常识所认为的悲惨的身体变化包裹在悠然的精神之中而完全加以承认的缘故。
“安时而处顺”
子舆接着说了下面的话,这与上述秦失的议论类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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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夫(而且本来)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
与秦失所说的话合起来看,这里所谓的或得或失之物,无疑就是“生”。在对“县解”加以解释后,接着分析,之所以不能“县解”是因为“物有结之”,也就是说,“安时而处顺”是自我内在的状态,不彻底实现这种内在方面的解放,心就会因“物”即外在的事物而受到牵累。“物”不必是特定的物,可以是任何物,例如在此处,子舆的身体、病症等也可以看作是“物”。
子舆说,在“天”这一宏大自然面前,一切事物终归是只能顺从的无力的存在,从来都是如此,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厌恶这个佝偻病呢?
在这里,丝毫没有把“物”作为对象而客观地探索其运行的所谓科学的精神,即使谈论“物”,也认为“物不胜天久矣”,而在源头处就关闭了对“物”的兴趣。在庄子看来,“天”就是如此拥有绝对的力量。
不过,如果“安时而处顺”并将一切都交托给“天”,的确能获得精神的宁静,这与其说是哲学性思维的产物,不如说更接近某种宗教性的情感。如果说庄子的文章对人具有疗愈作用的话,那么这种宗教性情感一定是其因素之一。
“为鼠肝乎”,“为虫臂乎”
接着,子来也病了,病得很重,“喘喘然(呼吸急促的样子)”地很快将要死去。子犁去探望子来,妻子和孩子正围绕着子来悲伤地哭泣。这里没有用“号”或“哭”,而是用了一个“泣”字,“泣”是不太出声而流泪的哭泣,也就是低声啜泣,可以说,这种啜泣才体现出家人深深的悲伤之情。
但是,子犁却说:“叱!避!无怛化(天地自然的宏大运作)!”而将家人支开,开始与子来对话。
(子犁)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
这是一个我们从何处来、到何处去的终极性的提问。“造化”是指大自然的运行,与“天”“道”“造物者”等并列而为庄子所擅长的词语。
“造化”一词也深为日本人所了解,例如,芭蕉在《笈之小文》序文中有“此类风雅人物,顺从造化,以四时为友”“顺造化而归于造化”等表述。
在伟大的造化运动中,子来究竟将变成什么?去向哪里?变成鼠肝还是虫臂(有版本作“肠”,若与“肝”对文,则作“肠”更切当)?这一提问,体现着一种转生的思想。人死后成为别物的思想,不只中国有,在古代其他国度也并不罕见。但是,《庄子》中的转生思想,也有为论述而使用的修辞的意味,很难说是被严肃地、虔诚地加以信仰的。
生死是气的聚散
外篇《知北游》中有这样的表述:
生也(所谓生)死之徒(伴侣),死也(所谓死)生之始,孰知其纪!人之生,气之聚(聚集)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
所谓“气”,在狭义上是类似“灵魂”的东西。说得再严密一些,可以看作是灵魂的构成元素。因此,也有“魂气形魄”这种常见的说法。“魂”(阳性的灵魂)结合于“气”,相应地,与作为身体的“形”结合的是“魄”(阴性的灵魂)。“气”聚集而寄寓于身体则为“生”,它的解散即为“死”。然而实际上,从广义上说,身体也是气的聚集,生命活动就是气的活动,所以问题就复杂了,在此意义上,魂、魄皆为气,气的聚集既构成身体也构成心灵。在上述故事中,秦失把死去的老聃说成已经是“非人”,这也可以解释为老聃这个人的气解散了。
在古代中国,一般认为人死后就变成鬼。这个鬼不是“魔鬼”,按日本的说法,就是“幽灵”,不是怨恨生者而变成鬼出现,而仅仅是死者的存在形态。因此,若用气的观念来解释的话,可以说,鬼也是一种气,就是说,魂气没有完全散去而停留于生者的周围。《庄子》中有关生死的议论,折射出人们的这种庸俗的想法广泛而深刻地存在着。
上述《知北游》篇的议论是说,生死不过是气的聚散,聚而又散,散而又聚,这是无限循环的,如同鸡和卵一样无人知道哪个在先,因而就导向没有必要忧虑死亡的解释。根据气的聚散清楚地对生死加以解释,在《庄子》书中也是相当新的思想。《庄子》用气的观念将人们对生死的无尽思索做了一个明确的了结,这也可以说是古代中国人所达至的终极理性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