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下来,狄进对于麟州班底,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印象。
知州和同判,确实是一地的正副官员,执掌大权,但这两位主官调任频繁,相比起来,其下的属官看似品阶低微,往往在衙门里面扎根更深,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就比如兖州的节度判官杨泌昌、节度推官郑茂才、录事参军何金水,在当地的权势都不容小觑。
而以节度判官洪朗为首的七名属官,情况又不一样。
终究是镇守苦寒边境,不比内地那般风花雪月,悍勇刚强之气一眼可见,这其中有一味轻视番人,从字里行间就能听出剥削压迫,加剧矛盾的;有跃跃欲试要对番人动手,赚取功劳的;也有认为乜罗突然闭关,是另有图谋的,该先下手为强。
相比起他们,同判孙霖对于麟州上下事务极为了解,知己知彼的同时,更加谨慎持重,对于乜罗的突然闭关,并不觉得是退让之举,反倒极为戒备。
“好了!”
狄进抬起手,堂内很快安静下去,众人的视线汇聚,就见这位面容年轻,气度威严的知州沉声道:“在不少人心中,雁门关外的辽军何等威势,如今慑于我朝越来越强盛的国力,都不敢轻举妄动,区区羌民小族,哪用放在眼中?”
“可事实上,往往坏了边关大局的,就是这些容易被忽略的羌民小族!”
“何况莫要忘记,他们固然是羌民,是党项,是吐蕃,但同样也是我朝的子民,有着我宋人的户籍!”
“不思教化,化夷为汉,却直接视作边陲统治的一颗颗毒瘤,恨不得赶紧动手剐去……”
“一旦边地官员有了这类想法,番人哪怕原本不想反,只盼着安稳活下来的,最后也会被逼反!”
狄进的话语回荡在堂内,铿锵有力:“我初来乍到,未免诸位误会上命,在此强调,番人也是我国朝的子民,如果动乱了,该镇压自然镇压,但若是想要借此机会逼反他们,用这些人的脑袋去换功劳的,休怪我不留丝毫情面!”
堂内鸦雀无声。
众人面色逐渐变化,直至噤若寒蝉。
狄进却还不放过,视线直接盯了过去:“洪节判?”
面对年长的同判,洪朗都是敢顶一顶嘴的,但面对这位知州,洪朗脸色发白,却是不敢有丝毫异议,猛地起身抱拳:“明白!下官明白!”
“是!狄相公说的是!”“下官遵命!”“绝不逼反番民……”
孙霖是最后一个站起身来答话的:“狄相公所言极是,对待番民,正该以教化为主,安定各部!”
平心而论,他听到一半时,是暗暗松了一口气的,这位经略相公对于番人的态度居然与自己一致,都是求安定番人部落,而非动辄举起屠刀杀戮。
但听到最后,也不免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虽说知州是一地主官,可新上任就有如此赫赫威势,实在少之又少,有的知州甚至到卸任,都只是个名义上的主官呢,这位实在太强势了!
狄进正是要这样的霸道。
如果是副手同判,他会弯弯绕绕,收敛锋芒,但身为知州,以往可是称郡守、太守、刺史的,宋朝知州的权势削弱,就与各方面的制衡有关,现在是战时,面临前线的压力,就该说一不二!
再者他身为河东路经略安抚副使,有正使杜衍力挺,又得机宜司收集情报,遍布眼线,这份权势与职责,哪里还需要与属下虚与委蛇?
麟州只能有一个声音,无论私底下怎么想,在行动上面,他的意志就是麟州上下官吏的意志,并且要在最短时间内贯彻到位!
“请各位大师进来!”
立威之后,狄进拍了拍手掌。
脚步声传来,在杨文才的带领下,一群僧人鱼贯入内,来到大堂上,个个宝相庄严,扮相上佳。
狄进起身,对着众僧合十行礼:“诸位此番下山教化番民,消弭战祸,实乃功德无量,我敬诸位大师,事后必向中书,请下紫衣!”
宋代僧侣,如果有译经之功,或是升任高位僧官,便可以得赐一件紫色袈裟和法衣。
这份尊荣,非高僧大德不与,但实际上,只要有亲王、宰执或地方监司官举荐,就能由中书门下颁下紫衣牒,可穿紫衣。
此言一出,即便以众僧的涵养,心头亦是难免大喜,齐齐还礼,声音柔和:“阿弥陀佛!狄相公有命,我等本就不敢推辞,如此慈悲为怀,化干戈为玉帛,其善莫大焉!”
狄进又看向州衙官员:“番人虽多崇佛,然也有念佛而逆佛,口诚而心不诚者,诸位大师行走各部族时,你们要全力配合,而若遇那等冥顽不灵之辈,也不必客气,务必全了教化之功,明白么!”
“原来如此!”
洪朗刚刚是有些被吓住了,一位经略相公的厉声警告,还是极有威慑力的,但心头也多有不服。
不让他们逼反番民,而是要当作国朝子民,化夷为汉,说来容易,怎么实施?
可此时此刻,看着一群方外僧人为了穿紫衣,眼巴巴地聚于堂中,准备以佛法教化那些桀骜不驯,不乖顺听命的番民,洪朗终究生出了敬佩之情,与其他官员一同语气洪亮地应道:“谨遵相公上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