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吗?”剑仙说着,声音干瘪得几乎像在哽咽,“你这浑小子,真是欠收拾了…”
这一幕有些熟悉。大概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他刚入门时还很顽皮,与那个和自己一边大的师兄互相看不顺眼,于是两个少年便为证明自己的勇气而立下赌约——谁能在成功惹怒师尊后面不改色地受罚,以后谁便是师兄。李桓偷偷在师尊的酒葫芦里下了泻药,被揍得鬼哭狼嚎了一整天,而他也不甘示弱,趁师尊出门会友的间隙潜入密室,将十几颗玲珑剔透的丹药当糖豆吃了个一干二净。按理说他做的混事要比李桓可恶多了,但师尊只是郁闷地摇了摇头,没有动他一指头——所以他输得非常彻底。据说因为此事,龙帝搬空了半座国库赔罪,但谁知道呢?父皇向来对他极为严苛,那张拉长的臭脸可不会因为他表现出色而缓和半分,亦不会因又闯次祸而再黑几分。当然,后来他慢慢明白了那些“糖豆”的价值——丹仙是个脾气暴躁的老叫花子,为了从他手中求几枚仙丹,即使是师尊也得耐着性子陪他在炼丹的日子里不停地讲江湖秘事,喝酒划拳解闷。抛开那些丹药的原料珍贵无比不说,单单师尊搭出去的脸面就不是金银能买到的。想到这,太子竟然忍不住笑了起来,然而体内这毒实在过于霸道,仅是回忆片刻他的脑袋便仿佛吸满了沉重的泥浆,而这些泥浆在高温炙烤下凝固成了脑髓。
“师尊…”太子神智不清地低语着。钝痛如野兽般在颅骨内横冲直撞,而后化为一缕滚烫的油雾,慢慢煎烤着大脑。
剑仙没有说话,只是将手按在他的额头上,随后呼出一口气,压抑着种种本该被遗忘的情感。他发现那些曾经带给他些许温暖与愉悦的回忆如今变成了一杯鸩酒,甚至比太子血管里流淌的毒液还要炙热。他试着想象自己在苍龙山山巅打坐,万籁俱寂的午夜,冰冷的雨水敲打在他的皮肤上,黯淡的星光被封藏在枯枝搭载的水珠里。但在回忆里,那滚烫的,令人窒息的闷热还是占据了上风。
就像多年前的那场屠戮。哪怕他杀了那么多人,先帝也无法死而复生,况且他能做到什么?杀死几个野心勃勃的凡人,还有他们的族亲,到头来还是会有更多人瓜分他们的遗产,投入全部身家来一场博取皇位的豪赌。他能做什么?再杀一次?多杀几个?这毫无意义,是匹夫之怒。太子曾有不同的看法,他在前些年就看穿了这一切——统治者想要统治,弄权者想要弄权,就这么简单。所以他想坐上皇位后结束这荒谬的游戏。他无意推翻帝国,只是想回到过去的时代。那时君王是人民的领袖,而非残暴的主人。为此他顽固地拒绝许诺权力,并在有意无意地扶持寒门子弟,以稀释贵族的权力。荆楚可以再次成为一个开放包容的舞台,而不是龙帝一个人手中的玩物。
他所想做的就是建立理想国。
那时候荆楚还不曾讲究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时候宫廷里既有富商市民出身的冉有,也有农民出身的颜回,甚至是不少农民的生活竟然比一些士大夫还好。年少的太子刚读到过去的史料时只感觉不可思议。毕竟自百年前开始,帝王将相都是自带神话背景的,而他也验证过,自己的确拥有至高无上,统御一切的权威。
甚至连那些要匍匐在自己脚下的普通官员,民众也会以青天大老爷,文曲星武曲星为他们冠名。那时他不懂很多道理,却听说话本里玉皇大帝的称号不过才几十字,而他父皇的称号已经有了几百字。百姓普遍认为皇亲国戚的血可以包治百病,哪怕只是被他们看一眼,都能延年益寿。
他不喜欢被人们端上神坛,虽然他也不介意多看他们几眼,让他们认为自己受到了庇佑。后来师门中一位平民弟子向他详细讲述了农民的命运——无论再怎么努力,也还是逃不过被敲骨吸髓的下场。那时他不信,也不愿信,便扮作流民下山生活,个把月后他终于明白,平民百姓是没有一丝尊严的,甚至就连那半分活路,也是被人施舍的。他们贫困、卑贱,被随意驱使,被随意压迫,甚至被随意杀戮…即便他们知道是谁在吮吸他们的财富,虐夺他们的家产,他们也没有反抗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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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如画的厚重帷幕下,是累累白骨和坐在京观上食肉吸血的怪物。始于对于官僚盘剥的悲苦,对于义人被害的无能为力,对家人无法保护的凄凉,最终变为深深的恐惧和绝望,不敢再有半分活下去之外的想法。
所以他想做的事很简单——取代父皇成为至高无上的神,然后宣布所有人的人格都是平等的。
然而,要让贪婪无度的贵人们放下权力并不容易,尤其是二皇子的母妃便是世家宗族的代表。在一次次或磊落或龌龊的交锋后,他悲哀地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权力只能用鲜血来换取。根除北方边患就是他的第一步大动作,首先他必须击败并杀死钦察兀鲁思大汗,彻底统一漠原,以证明自己有能力兑现看似不切实际的承诺。
他很清楚现在不是开战的最佳时机,但深思熟虑后,他只能选择抓住这唯一的机会——由二皇子亲自出面拉拢的诸世家在削爵清算的威胁下暂时变成了铁板一块,而他们不计代价的贿赂与恐吓让朝中半数以上的勋贵倒向了二皇子的阵营。这对那些忠于太子的臣僚是一记致命的打击,如果他再不还击,那便不会再有还击的余地了,甚至更糟:如果二皇子登基,他便会成为勾结匪寇的疯子,煽动民变的大逆。不需要二皇子开口,那些自认为受到威胁的人们自然会落井下石,将他置之死地。
他知道自己早就把那些表面恭谦的大人们都得罪死了,掩饰已经毫无意义。甚至于他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包括自己的性命在内也都是工具,用来剜除已经深入骨髓的脓疮。朝堂是个很复杂的地方,他自以为用升官发财拿捏了那些老东西,却忽略了升官发财的重要性远在保命之下。威胁往往并不是来自于多么棘手的复杂问题,而是那些看似平淡,因此容易被忽视的隐患。每一次朝会后他都会拿出切实利益来安抚手下,然后退回到背景的位置,让其他人自己发觉他们与太子党之间的待遇差别。而正是这点最终导致了他的失败——二皇子只会对所有臣子露出虚伪的笑容,然后主动暴露在阿谀奉承的聚光灯下夸夸其谈,直到最后一位摇摆不定的大人离开。
二皇子的做派虽然与礼法不合,但至少他登基后不会让权力结构产生重大的实质性改变。相较于这种帝国权力平缓过渡的方式,让太子登基就有太多的不确定性了。除去少数几位愿赌上性命为民请命的官员外,没人愿意让一位精明到难以摆布的储君坐上龙椅,再苦口婆心地劝他不要倒反天罡。哪怕是太子的亲信,在明确了太子的野心后,也开始在二皇子一次次或明或暗的拉拢下做出妥协。
有污点的人想要入伙,便要先纳一份投名状,这规矩不论在朝堂还是在江湖都适用。于是便有了李将军三征漠原无功而返,待太子打算亲自挂帅督战时,恰逢工部交付的半数军械因运输途中的种种意外而损坏,负责运输粮草的王家车队被一伙流民打劫…在一系列重大问题面前,第四次深入漠原的二十万大军又被分成了几路去包夹敌人的聚落。因连年战事和缺衣少食积累的怨气让这支远征军士气低落,行进缓慢,而爬冰卧雪打了半辈子硬仗的兀鲁思大汗敏锐地抓住了对手的破绽,利用地利将几千弓骑手分派于各处展开高强度骚扰以混淆视听,再集结主力将几路大军依次击溃。直到第一封染血的噩耗传来,太子才惊觉先前那一封封稀疏平常的喜人捷报竟是连个标点符号都算不上真。悔之已晚,大势已去,最终二十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而整片漠原地区的攻守之势也因此颠倒过来,草原人势如破竹地拿下了北方的所有牧场,并绕道陲山,将镇燕关围得密不透风,由此才有了后来的事。
“师尊,徒儿求您件事…”
剑仙瞪了太子一眼,许多年前人挡杀人的气势仍在,可太子不再是当年那个怯懦的结巴孩子,他平静迎接他的目光。
剑仙错开目光,语气有些不耐烦:“自己不争气,就别把光宗耀祖的担子扔给我。桓儿已经替你干了那么多脏活,如今已是…”
太子轻咳一声打断了师尊的絮叨。“可父皇不这么想。江湖险恶,弟子已经领教了。做父母的总该心疼孩子,只可惜我母妃故去得早,父皇也对我失望透顶了。”
“你这话是说我不关心徒儿,还是说不在意夺嫡之事?”剑仙皱起眉头,瞧了眼手中的“破军”。
“弟子没这层意思,师尊多心了。”太子的语气不算真诚。
还是要逼我吗?剑仙一直以为这位弟子会和他爷爷一样,腰背挺直,杀伐果断,南征北战无往不利,打这小子一声不吭独自爬上苍龙山顶拜师,他就这样以为。可这小子偏偏在锦衣玉食中长成了另外一套脾气心肠,一脸悲苦的疲惫,学文习武都不算怠慢,却文不成武不就,做事为人尽是几分圆滑几分散漫。十六岁那年不情不愿下山,三年后再回来,除了带回一位性子颇为冷淡的漂亮姑娘和一个嗜酒恶习,没在朝堂或江湖上翻起半点浪花。反倒是与他一同下山的大弟子李桓似乎顿悟出了什么大道理,从此不再醉醺醺度日,突然就担起了大师兄的角色,门内大小事务都要亲自过问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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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仙本就不想处理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面对两个徒弟截然不同的变化,他没过多在意,只是在有熟人问起时闷闷地提一句:“娃娃大了不由人,随他去吧。”
其实传道解惑或考核弟子这些杂务,李桓大可以交给其他师弟师妹去做。但他很清楚,交给太子以外的其他弟子,那就真的只是杂务了。
苍龙山有些资历的弟子都知道太子绝没有看起来那么和善,他回宫立威的第一棒,便是把三名大吃福禄银的老太监给剥皮萱草,那是已故太皇太后的旧人,其中两个还是伺候过先皇的,是当今龙帝都睁一眼闭一眼不太好动的人。但他就动了,动得干净利落,滴水不漏,让那些兔死狐悲的老东西吹胡子瞪眼却挑不出一点毛病。
所以,朝堂上下对他的大人虎变并不奇怪,相对寒酸的府上仅供着一柄锋利好剑也觉得十分正常。
剑仙似乎默认了某些事,说道:“你确实过于莽撞了。”
太子没有反驳,只是微微一笑。就连与他同床共枕的太子妃都没见过他备的计划书和推理图,密密麻麻,几乎将大半个帝国能叫上名字的人物都排了进去。
“请师尊宽心些。其实弟子这个年岁,想建功立业,醉卧沙场,去江湖上见见世面,也都是人之常情。”太子眼皮一垂,考虑了下措辞,“常言道堵不如疏,总是装胸无大志,怕是也非长久之计。况且,蛊仙和金毛仙,已经…咳咳咳咳…”
剑仙眼神一凛,猜到了这是某种禁制的效果。天罡有变,恐怕说的便是此事了。结合太子有口难言,龙帝御体抱恙,昊京城草木皆兵的情况看,也许二皇子已经通过某些手段拉拢到了其他几位仙人的支持。毕竟宫斗之事只有你死我活,而关于皇家血亲温情脉脉的故事只是讲给外人听的。太子一日不废,二皇子便一日不得正统;太子一日不死,众獠便一日不得安心。
“既说不得,那便不说了。为师虽不精医道,却也能替你讨个公道。”
太子如释重负地笑了。
一种不安萦绕在剑仙心头。这小子一辈子都没怎么真正笑过,亦师亦父的他自然明白事情怕是不简单。
果然,他从身下的榻褥中取出了几封血书。
“剑仙叶辰,接旨。”太子的手很稳。
剑仙没有动,他隐约猜到了什么。如果有什么事是太子需要搬出皇室身份才能让他接受的,那恐怕除了救人,就只有杀人了。
-孤时日无多,为告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职,晓民情,求万世安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