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仙皱着眉头向下看。
-国贼于怀安与北蛮相结,资其粮马以益兵势。上燕王家,移檄郡县,改易旗帜,杂用绛白,更图后举…二弟少不更事,与朝中诸臣虽云连和,却不辨奸佞之谋,未遑远略,难当大统…北蛮贪而无信,唯利是视,今虎视眈眈,岂是一城一地能足?今许一城,假已班师,恐从贼之徒一朝四起,还献燕地尽解体为贼耳,何以自全!
“你…”剑仙的呼吸愈发粗重,他用颤抖的手指翻开下一封血书。
-天雄府都尉李桓,家富,好任侠…与同郡侠士作乱于上燕,谋曰:北蛮必来侵暴,郡官士卒庸怯,势不能御,吾等岂可束手并妻孥为人所虏邪?众皆以为然,奉其为主。然其兴义军无救生民,乃杀人越货,此群盗以仙门号令,自称为民除害,欲杀荆官,分其家赀,淫其妻女。义军多性贪而好杀,其尝获孤檄文,怒而杀人,磔于火上,稍割以啖军士…
“混账!”剑仙一拳将床榻砸破,高声怒骂道:“你这逆徒,只为一句家国大义,便要置桓儿于死地?你可知桓儿为你…”
“孤自是晓得。”太子眼中的愧疚一闪而过,“杀石县令,斩黄仁明,盗琉璃胄,查背巍饷…柳家之事,孤实在护不住他。师兄之恩,移山填海难还,但…师尊,大势之下…”
“什么狗屁大势!我怎就造孽教了你个不忠不信不仁不义的禽兽!”剑仙哽咽道:“你是要我亲手杀了他,再以大义之名清君侧?你这死有馀愧的贪残鼠辈,怎不下旨一并斩了我?”
“若师兄此去仅诛首恶,师尊自然不必下杀手,略施惩戒便可。若他杀得太多,手法酷烈,那便请师尊给他个痛快了。否则落到别人手上,怕是想死都…”
剑仙扔下血书,跌跌撞撞地转身欲走。他已心灰意冷,连些许怒意都不想有了。
“师尊!”太子大喊一声,突然青筋暴起,全身的每个毛孔都开始渗出大量脓血。他呻吟着,咬牙嘱咐道:“我三弟有雄主之姿,当为…大…统…尽忠营…在南郊五十里外…可号令…不可杀之人…识得…在床下…太子妃…身孕,请师尊…”
剑仙矗立在门外,试图平复心绪。他全听见了,一字不差。太子想把自己的死当成仙门插手夺嫡的借口,接着让尽忠营的心腹以彻查太子死因的名义逼宫,而待到其他仙人和勋贵反应过来想要反击的时候,会发现李桓和其他几位豪侠已经把二皇子的靠山人物都杀光了。而且是出于私仇,并和太子与仙门划清界限的缘故,哪怕他们知道是怎么回事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毕竟谁能顶着圣旨和暴怒的剑仙,直接指出太子是自导自演了一出苦肉计,用自己和师兄的命将至亲至孝,又有些木讷的三皇子扶上皇位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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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毫无污点,毫无负担,毫无顾忌,有些根基却从未被当作储君培养的三皇子,会理所当然地晓情动理,用圣人之言痛斥二皇子,以听信谗言手足相残之名彻底废掉他,并敲山震虎,血洗朝堂,以解决边患、清洗逆党、彻查贪腐为由将江湖、勋贵、世家和军民一并掌握在手中,最终成为真正万人之上的天子。
但他毕竟不是太子。
他又会将帝国引向何处呢?
叶辰的目光尽力投向远方。湛蓝的天空没有像过去一样,有贵人养的燕雀飞过。也许是弄雀儿已经是过时的娱乐了。就连本来清冷的玄天门也被新朝虎臣们的宅邸给挤得水泄不通,更别说外城区那一家家紧挨着的局促屋顶。高大宏伟的城墙和几乎与河一般宽的护城渠披着金光,晃得剑仙短暂失神。这仅是落日余晖的恩泽,那抹金色还会持续多久?又将汇入河流奔向何方?叶辰想知道。
可惜他不是真正的神仙,不管他的目光投向多远,被层层叠叠建筑所阻隔的视线之外,太子留下的血书还躺在地上,将他钉在原地。
等太子妃第二次唤他,他才头也不回地“嗯”了一声。半天他没等到对方开口,便问了句:“还有何事?”
已经显怀的太子妃端着血书,一手垫着微微隆起的肚子行礼。似乎是不太方便,她的身子又微微直起些,“仙尊这一路赶云追月,想必是乏了。我已吩咐下人,备好一桌便饭,还请…”
“不用。”叶辰转过身,好像又回到目空一切的淡漠样子。“我见过你,田家的小姑娘。你是蛊仙的第几代弟子来着?”
若是往常,太子妃只会笑笑,让对方去猜,可是这回,她却把头埋得越发低了,装作没有听出对方的弦外之音。“第十三代。因为天赋平平,只学了一点皮毛便被赶出师门了。”
“我那傻徒儿所中的‘虞美人’,便是你的手笔吧。”
太子妃的脸一阵白一阵青,一言不发地护着肚子,不敢有任何动作。
“那老妖婆的毒不是这样使的,”他接过血书,并没有用太重的语气,“这样明显的手法,稍有些名气的江湖客都不会用。”
“但夫君说,只有这样,才能…”
叶辰以最微小幅度的动作并拢两指,突然向前一点,直刺太子妃的额头。这是毫无花哨的杀招,比任何江湖客刺出的搏命一剑都要快、都要准。一切都过得很慢,慢得好像时光定格在了这一瞬,只有某个本不该存在于太子妃心底的情绪不断膨胀,直至冲破那些胡乱的思绪,冲破家族的枷锁,甚至冲破了对未知的恐惧。
避无可避,也不能再避。
两人身形一错,一缕青丝已经到了叶辰手里,要不是他回身拽住太子妃的后衣领,她几乎被吓得摔在地上。
“小妮子,这就吓傻了?是不是从没想过我会动手,”叶辰慢慢松开衣领,让太子妃坐在地上,“杀人、仇恨、背叛、利用…朝堂上这些东西可比江湖上还要多。瞧你这没用的样子,还真以为吃定我了?”
这轻蔑而清晰的嘲讽如一把剑插入心底,将她钉在原地。
他冷冷看向尸骨未寒的太子,突然想起了以前的自己。为先皇复仇时,他以一敌三,讨不到任何便宜,只能靠不顾自身安危的拼命打法去赌对方不敢与他换命。他赌对了,因为他们有太多能摆上桌的筹码,自然就不敢轻易押上自己的命。
于是便满盘皆输。
“我命尚且不由我,更何况…罢了罢了,”他的目光落回太子妃的肚子上,“过去是老爷子逼我,现在是小娃娃逼我。你要是有什么牢骚想跟这浑小子说,就过去吧。实在哭不出来,就狠掐自己一把,多少能挤出两滴眼泪。”
太子妃一愣,随即点点头,缓缓爬到太子跟前。经历了太子精心安排的“胡闹”,她已经彻底麻木,不想再违心地表演什么了。
可若不把戏演全,太子死都不能瞑目。
憔悴的太子妃抬头看向这个从未爱过她的夫君,曾经平易近人的洒脱少年已比她还苍白许多。她伸出手,捏住他的脸,就像许多年前,在每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捏一下哼哼唧唧的苦笑脸颊。只是这回,她捏得很重,捏得自己呲牙咧嘴,眼眶泛红。
一只灰白鸽子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圆润弧度,轻轻落在不远处的枝桠上,转动圆圆的脑袋,漆黑眼睛盯着太子,发出咕咕叫声。它的脚上绑着一只可以塞下一张短笺的铜环。为太子献出了大半人生的太子妃勾了勾手指,鸽子便飞到了枕边。她面无表情,并不后悔当初的决定。该来的总会来,该做的还是要做。
铜环里的短笺上写着:“帝星飘摇。”
那短笺,与床褥一样被血染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