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到底是无心还是有意,他不知道。在遇到秋葵之前,泠音之学是他甚少触碰的部分。他怕自己若触碰了,就会有一天,代得入母亲那日的情境。他怕自己知道——他的母亲其实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她是云梦的“魔女”,即便在那个冷院里住了八年,她终究还是“魔女”,浸淫驾驭魔音那么那么久,她怎么可能感觉不到,奏出去的魔音已造成了什么样的伤害?也许她还是恨彻骨——恨黑竹的每一个人。她虽然口口声声说不必寻仇,她或许也真的想过放弃,可当她知晓身处的残音镇竟是黑竹的驻地,当她终于能等到这一天,黑竹陷入那样的绝境,在死去的沈雍和活着的彻骨之间,她选择了前者。
沈凤鸣以为,这就是他对母亲最坏最坏的猜测了。他花了很多时间消化这样的可能。如果她是为了父亲报仇,他接受她的选择。可那天——秋葵将那纸闪着荧亮的幻书置于他面前,他看见上面那段不完整的曲谱,他陷于那般震惊之中无法回过神来,不是因为他痛惜她分明有情却不曾早些倾诉,而是他无法相信——她是在分明有情的时候,依然选择了最无情的路。人心还是太难懂,难懂到,爱与恨的界限可以那么模糊。琴弦崩坏,魔音反噬——她早就知道有这样的结果,她早就想好了这样的结果。
程方愈问他,何者更痛。他没有回答。他答不出。
“不吃一点?”程方愈看得出他神思不属,将手里筷子递向他。
沈凤鸣恍惚间看了他一眼,那目光里没有许多适才的愤怒或怨恨,只是有点悲凉。
程方愈没有强求。当年的他与顾世忠,亲眼目睹了彻骨是如何伤重惨死。魔音不分敌我的巨大力量于那个年轻的自己而言,确实太过骇人。他不知道彻骨与屋中那个女子是什么关系,但他至少看得出来,以彻骨的身手,如果不是为了保护屋中之人不肯离去,即便不敌也绝不至于无法脱身。他没有想明白,他为何要以性命去保护一个并不曾顾忌到他性命的人,尤其——他难道不该只是个出卖旧友的叛徒?
小主,
人人都知道,捉拿慕容,消灭余党,是他和顾世忠立的大功,而那些细节,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天长月久,他渐已淡忘了当日种种,顾世忠死后,更少了人能与他共情那样的记忆。他不再如年轻时般失眠于魔音的梦魇,他有更多得多的繁琐之事要思考与烦恼。“彻骨”也好,那个“魔女”也好,都不是他什么人,一把火烧了干净,为什么要将他们留在记忆中?
他不知道世上还有一个沈凤鸣与他有同样的记忆。数月前听说魔音横扫洞庭一战的时候,他也曾怀疑,当年的魔女和今日的魔教,是不是有着某种关联。他欺骗自己没有。可适才——沈凤鸣持着短匕突然闪到自己身后,那动作偏像极了十八年前的某个晚上,差一点拿走自己性命的刺杀。魔女和彻骨的影子,在同一个人身上重合了。
他并不因此觉得自己就合该死于沈凤鸣之手,因为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只是他在意识到原来沈凤鸣也拥有那天全部记忆的时候,发现自己想象不出,那段自己尚且视同噩梦的过往,于沈凤鸣而言,又该是什么样的黑夜?他深知若换作是自己,在沈凤鸣这般年纪决计无法走得出这般黑夜,否则他不会深溺于顾笑尘之死无法前行,带了所有的恨意,终于造就了残音镇之殇。倘若今日易位而处,他想自己断不能如沈凤鸣这般,为了任何理由,将匕首掼下,容自己的仇人再活十年。
沈凤鸣到底是坐下来,拿起筷子,吃了几口。寒天的饭菜只需要片刻的延搁就足以凉透,热气很快散尽,留在桌上的,只有消失了生力的僵冷。他忽然很想念那个曾在他透骨寒冷时,抱住过他的秋葵,虽然此时此地,这回忆那么遥远,那么不真实。
那些付上全部身心才换来的温暖,真的会永远属于自己吗?他不知道。他不知道是不是有一天,他的湘夫人也会像他的母亲那样,作出一些他无法看懂的选择。可他——还是无法不在这样的寒冷里想她,想要在淡平的岁日里陪她欢喜,想在未知的危险里为她挡住凶厄——无法止歇。
大概那一年的彻骨,就是这样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