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不是去了澳洲,又给钱又买房的,他们会对你这么恭敬客气吗?你刚才那会儿突然跟我说不想去澳洲了,把我吓一大跳!可不能闹情绪,一定要去。你跟我不一样,心太软,手又松,没几天就得让他们把钱包掏空。我是能抹下脸硬下心的人,不想帮就不帮。”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卓玲感觉父母有点怵姐姐。有一次,母亲在背后说了一句话,算是解释了他们怵她的缘由:“我可不敢惹那个犟种,急眼了,她敢去死。”
“躲他们远远的,不愿意给,就装傻,反正他们也找不到人。你要是留在这里,管你要,你不给就能找上门去,跟吃大户一样!我这一买房,他们现在都开始张罗买房了,你扛得了吗!我知道他们在背后骂我自私、势利眼,瞧不起娘家人,我能怎么办?如果我不这样,我自己的家还能保住吗?我是对婆家人好,那是应该的!因为婆家上下都是为我们付出,大小姑子往家里送东西从不手软,从蒿蒿出生,婆婆的工资就全部交给我支配,说俩孩子需要钱,做到这份儿上,我再不对人家好,叫人吗?咱家那几个除了冷嘲热讽外还给过我什么?一见面不谈亲情,就是递小话儿叫你往外掏钱,像欠他们似的!”听得出,卓红对娘家人的已经到了厌恶的程度。
“那几个人,不理就算了,我也烦他们,尤其卓玉,说话咋那么恶毒!但是,别跟老人执气,他们也六十多岁了。”
卓红摇摇头:“说句实在话,他俩,我也不愿意见!”
卓玲轻声劝道:“别介,他们没文化,但毕竟是父母。”
卓红突然有些愤怒:“他们没有尽到父母的责任!”
卓玲以为是自己的劝说触怒了姐姐,不知该说什么。
“他们从来没为我说一句公道话,不管谁骂,他们都跟着附和,甚至骂得更多。我的冤屈,别人不知道,他们还不知道吗?”
卓红哭了起来,而且一发不可收拾,泪水打湿了卓玲全新的家居服。肯定是有更大的秘密。
“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记得刀具厂那件事吧?”
卓玲点头,似乎明白了在 28 年前那不堪回首的往事里隐藏着自己不知道的残酷。
县里有个国营刀具厂,除生产军用刺刀外还兼带着生产家用刀具。在刀具库房围墙边上放着一个锈迹斑斑的大铁块子,据说有七八十斤重。因为从建厂那天起,这个不规则的大铁块子就一直放在那儿,所以,工厂职工认为它放在这里就像一棵树生根于此,理所当然。卓玲的父亲卓德广有段时间在刀具厂扛大个,做为非本单位职工,他一眼就盯上了这个奇怪的铁家伙,看到上面的千年老锈,他甚至一度怀疑它不是铁,如果是铁,为什么这样白瞎好东西?他研究了好几次,确信的确是铁。问别人这东西放多久了,人说来厂里上班那天起就有,也不知道放那儿干啥的。在一个晚上,卓德广刨开铁丝网,进入刀具厂,最艰难的程序是将已经生根的大铁块子从地上拔出来,剩下的工作就轻松了。他是扛大个儿出身,当时才四十三、四岁,扛起这个七八十斤重的东西对他来讲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一路上,铁块上面的青草和泥土扑簌簌地掉落他的肩头和衣领里,金属锈蚀的颜色浸渍到皮肤里,在汗水的作用下,形成强烈的搔痒,但这都无法对抗发了财的兴奋。就在他一只脚从来时刨开的铁丝网洞迈出时,一道手电筒光照到了身上。
卓德广一夜未归,家人慌神了,出去找了一圈没找到,快中午时有人来报信儿,说他偷东西被刀具厂保卫科抓了。卓红卓玲跟着母亲去了刀具厂。
保卫科是个单独的小平房,走廊挺长,大门左手边是办公室,右边那撇儿安了一个铁栅栏。那时是八月末,窗子都开着,母女三人走到离门口几米远的时候,就听一个男的在嚎,呜啦呜啦地说什么听不清楚,接着啪啪两声,好象是用板子抽的,那人不叫了。虽然娘仨个都听出不是卓德广的声音,但也吓得直哆嗦,几步的路,要相互搀扶才挪动到门口。进去以后也没人搭理,干等了一个多小时,快中午了,他们一个副科长过来了,说卓德广罪行很严重,盗窃金额估计十万以上。一听这个数字,母女三个差点昏了过去,当时他们一家一个月的收入加在一起不到六十块钱。她们都没敢问盗窃了什么就齐刷刷给副科长跪下了,哇哇大哭。副科长说,“看你们也挺可怜的,我下午再跟厂领导疏通一下,尽量把金额往下降点。这样吧,你们下午四点半以后再来听消息,一定要四点半以后来哦!不用来这么多人,让别人发现有走后门倾向,我们得受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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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四点钟,杨双花带着卓红去了刀具厂,12岁的卓玲被安排在家照顾两个妹妹。
“我俩下午将近四点半的时候到保卫科,没人理,叫我们站外面等,快五点钟,人都陆续下班了,那个副科长出来叫我们进去,态度挺好,先打开栅栏门让我们去看咱爸。一个小黑屋,地上铺个草垫子,一见我俩过来,爸就哭了,裤子全脏了,都是屎尿,被电棍打的。妈就跺脚蹦高满嘴脏话地骂他为啥撬银行,他说没撬银行,就偷了一块大铁疙瘩,还没偷成。等我们再回到办公室的时候,除了副科长,已经没有其他人了。咱妈平时骂起人来跟蹦豆似的,要是谈正事,她啥也说不出来,那上哆嗦的。我问副科长,我爸就偷了一块铁疙瘩,还没偷成,怎么说他偷了十万块钱呢?他解释的原话我已经忘了,大概其就是那块铁疙瘩是为军工生产搞科学实验的,看在自然情况下,铁的风化进度,要放一百年,人为去动它,科学实验就不准了。它的价值比十万块还值钱!你爸这个事说大就大,说他破坏军工生产,你说事在不大?判刑够了吧?说小也能小,事在人为。我跟妈又给他跪下了,他也不说什么,从抽屉里拿把钥匙就往外走,我俩急忙站起来跟出去了。他把旁边的门打开了,冲着咱妈说,要不然让你姑娘进来谈一谈。我当时没明白怎么回事,以为要签字什么的,他可能嫌咱妈不识字?回头看咱妈,她把头扭过去了,看窗外……”
卓红哽咽起来。
“我一进屋就明白了。那应该是他们的值班室,屋特别小,有个单人小铁床,床边放着个带一个抽屉的小桌子,松木的,没刷漆。他给我解衣服的时候,我就哭了,但没反抗,我说,叔,我才十六,第一次,不懂,你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全听你的,但完事儿之后,能把我爸给放了,家里六口人,靠他一个人挣钱。他一看我挺乖巧的,就说,你放心,我在单位还能做主。从进屋的时候,我就看见桌子上有盒印泥,后来,趁他不注意,就把几个手指头插进去,再伸到抽屉底下使劲儿按。就是想留个记号,万一他反悔了不肯放人,我就找派出所抓他。至少证明我进过这屋子!出了保卫科,应该不到六点,天蒙蒙黑。八月末,晚上冷,我也没哭,就是全身哆嗦,忽忽悠悠的,腿跟面条似的,低血糖的感觉。妈一直等在大门口,见我出来,她只问了一句:他说没说你爸什么时候能放出来?我说,他说明天会放人。然后,我俩就没再说什么。走在路上,看一个人挎着泡沫箱在卖馒头,还有糖三角,比馒头贵三分钱,她给我买了一个糖三角,我给她掰了一半,她没吃,都给我吃了。第二天,咱爸回家了……”卓玲已经泣不成声,姐妹俩紧紧抱在一起。